Hiroshi Sugimoto:直到长出青苔

我们对于杉本博司始终太过陌生,“如果说荒木经惟是个色情摄影家,那么杉本博司就是哲学摄影家。”Hiroshi Sugimoto-04杉本博司曾说:“记忆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你不会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但是你却可以清晰地回忆起童年的瞬间。在记忆中这些瞬间缓慢地流逝,也许正因为这些体验都是第一次发生,使得印象更为栩栩如生。然而接下来不断的体验,一直到成人时代都是对过去的重复,因此也就逐渐变得无足轻重。细细回忆你最早的记忆,从童年一路过来,就可以发现记忆永远是堆积起来的,层层叠叠。”

关于杉本博司的作品,评论家清水穣称之为「最后的现代主义者」,回顾自《剧场》、《海景》这些完美作品,杉本博司不但是杜尚以来的现代主义大师,更将日本的灵性和美学准确地在摄影中传达。

 

PART.1

1980年代起,杉本博司摊开世界地图,开始进行《海景》系列摄影,以时间、光线及现代主义为主题,画面用水平线切开,由历史中变化最少的两种元素 ── 水与空气构成,处理至最空、最无、最单纯。Hiroshi Sugimoto-69Hiroshi Sugimoto-43Hiroshi Sugimoto-44Hiroshi Sugimoto-87Hiroshi Sugimoto-72Hiroshi Sugimoto-70Hiroshi Sugimoto-74Hiroshi Sugimoto-76   Hiroshi Sugimoto-73Hiroshi Sugimoto-75Hiroshi Sugimoto-68▲《海景》系列Sea of Japan, Oki(1980~2002)

“我的海景系列和时间概念有很大的关联。我想最早的人类所看到的风景,应该就是海景。然后我又思考最早的人类意识到自我的时候,所看到的海又是怎麽样的?所以这不但是追溯我个人记忆的方法,同时也重叠了全人类共同的记忆。”  ── 杉本博司

于是,让我不禁也想起宋代吉州青原惟信禪师曾对门人说:

“老僧三十年前未曾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后来参禅悟道,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个休歇处,依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

尽管画面构图极度简洁,只有大海,天空,黑,白,灰,再无他物,你却如同置身远古,置身早期人类文明诞生的源头。盯着那片静止着却又波涛汹涌的大海看,你能感受到有巨大的海风向你袭来。那背后有一种磅礴的雄力,极度宁静,却可以征服一切。杉本博司真的做到了,让我们回到我们的源头。“我处理的对象是水和大气,这两样可以说是至今为止对人而言变化最少的东西。”是啊,变化最少,接近永恒,其他的生物、高山、宗教亦或政治都在倏忽之间诞生消失。可是最终,即使永恒如此的海洋,有一天也是会消失的。这画面背后,只存在一个不可被磨灭之物,时间。可是,时间究竟是一个什么东西?

 

PART.2

一生就是一场戏,不论剧情多复杂,唯一的主角一定是自己。当你沉浸在这场戏里,买力演出,你心中假定得观众何尝不在为自己卖力表演,于是人生的主旋律必然是孤独的。

“一个晚上,当我在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拍照片的时候,忽然有一个想法,我问我自己,如果把一整部电影在一张照片上拍摄出来会是什么样?我心里回答说,你会得到一张发光的帆布。为了能实现这个想法,我马上开始实验。一个下午我带着一架大画幅相机来到东部一个很便宜的电影院,电影一开始,我就打开大光圈按下快门。两个小时后电影结束时我闭上光圈并在当天晚上把这张底片冲洗出来,我想像中的画面猛的呈现在我眼前。” ── 杉本博司

从上世纪70年代后期开始,杉本博司遍寻美国各地遗留的上世纪初期的老式影剧院,在放映电影时,始终保持相机快门的开启状态,对着银幕拍摄,使之成为一块纯粹的白色发光体。通过银幕这一载体将时间的流逝形象化,他将这称为《被曝光的时间》,画面中耀眼的白光产生一种神话般的辉映,老式影剧院内部的各种豪华装饰在它的映照下,呈现出凄美的历史感。

Hiroshi Sugimoto-13 Hiroshi Sugimoto-12Hiroshi Sugimoto-84Hiroshi Sugimoto-88Hiroshi Sugimoto-14Hiroshi Sugimoto-03Hiroshi Sugimoto-20 Hiroshi Sugimoto-19 Hiroshi Sugimoto-18 Hiroshi Sugimoto-17 Hiroshi Sugimoto-16 Hiroshi Sugimoto-15 ▲他带著 8×10 大型相机进入剧场内拍摄,在电影开始时按下快门,直至电影结束才停止曝光,用底片拍摄了整部电影,却只留下一片白。

他透过镜头让原本动态的戏剧影像,经过快门长时间曝光后,留下一片被时间所燃烧成、静止的白炽萤幕,于是在我们梳理、挥别被剧情所感染的思绪后,那些在播放过程裡我们未曾意识到的萤幕光源却经由缓慢、迟滞的时间显影了人们视觉感官裡所错过的事物,戏院内悄然无声的时间最终凝聚成萤幕上的空无情境,反转了时间、空间乃至于人间的奥意。

昨天一直在看杉本博司的《直到长出青苔》,他在《虚之相》一文中,把人类的眼睛比作相机。在文章结束之际写道:“从落地后第一次睁开双眼的那刻起,到临终躺在床头阖眼的那刻为止,人类眼睛的曝光时间,就只有这么一次。人类一生,就是依赖映在视网膜上的倒立虚像,不断测量着自己和世界之间的距离吧。”读到这里,不禁令人颤动,一部电影,一次人生,在杉本博司的提醒之下,两者多么相似,两者又何其短暂。在观看电影之时,也正是我们浸润在此刻的人生之中,如此投入沉迷。可我们并不如杉本博司那样,能从痴迷中抽离出来,看一看处于凡尘中那具肉身正专注于某物时的模样。

而那种亮光,难道不像人们所描述的在一个人即将临终,所能看到的场景吗?一道煞亮的白光中,人一生的剧情被极度浓缩,变成一道空无的光。可我们能随时想象自己即将死亡的场景吗?不,这是一个让人厌恶而下意识逃避的话题。可是,当你在面对杉本博司的作品的时候,却无法再回避这个提醒:我们的生命有限──如同设置了再长的曝光时间,快门也终将有落下的一刻。而在那一刻,我们在这个世上所贪恋的风景都将被关闭,我们的灵魂终将纳入到那束强大的白光之中。

可这并不悲剧,这恰恰是我们生存着,最令人感到幸运、最悲喜交加的一个消息:是的,我们避免了永恒,从乏味的永生中解脱,我们时间有限,所以可以选择自己最喜爱的事情,短暂而长久地付诸行动。

 

 

PART.3

“比起其他任何艺术家,杉本博司都自觉于「时间的边际」,意识着瞬间和永远,以摄影这样可见的媒材持续挑战时间不可见的观念;由他对古美术的深度认知,探讨时间中的美如何被表现。杉本博司以非当代人测量时间的尺度来观看时间和美。”── 后藤繁雄

神话、自然、历史的光感回溯到了一片神秘与静谧的时间,艺术家的情绪以及机器的魔幻仿真渐渐隐匿在黑白的光影之中了,由此,视觉在一种平静而纯然的图像中寻找到了自我存在的出口。Hiroshi Sugimoto-56 Hiroshi Sugimoto-55Hiroshi Sugimoto-48Hiroshi Sugimoto-22

Hiroshi Sugimoto-63 Hiroshi Sugimoto-64 Hiroshi Sugimoto-65 Hiroshi Sugimoto-66 Hiroshi Sugimoto-67Hiroshi Sugimoto-61 Hiroshi Sugimoto-60 Hiroshi Sugimoto-59 Hiroshi Sugimoto-58Hiroshi Sugimoto-85Hiroshi Sugimoto-86Hiroshi Sugimoto-81Hiroshi Sugimoto-78Hiroshi Sugimoto-77

 

PART.4

随着我们不同的理解,时间以不同的形态在不同的世界中存在着。在杉本博司作品的表现中,时间也有着不同的尺度与形态。日本神话中的渔夫浦岛太郎,在龙王的宫殿中玩乐了七天,返回人间时却发现已过去了七百年。美妙的令人乐不思蜀的龙宫中的七天,与人间沧海桑田的七百年,也许在杉本博司眼里看起来很是相似,若是抽离于人世间的耽迷,煞有其事地去看待人的一生,难道不都是倏忽一眨眼便过去的事情吗?仅仅是因为玩乐的心,让我们觉得“哎,时间还多着呢”这样沉迷的幻想吧。

所以,杉本博司在他的《蜡像馆》中单单挑出了亨利八世国王,写进了自己的书中,讲述了这个“无情国王的一生”的故事,让我们可以一叹人世间迅速无常的戏剧化。亨利八世在18岁的时候娶了寡嫂凯瑟琳,度过24年婚姻后,爱上了凯瑟琳的女侍官安妮·博林,致使引发了英国历史上著名的宗教改革,为了能够与凯瑟琳离婚,亨利八世不惜与罗马教廷反目,自立英国国教会,如愿娶了博林。可三年后,国王又爱上了安妮的女侍官珍·西摩,于是以通奸罪的罪名处死了安妮,可惜珍·西摩做了一年半的王妃后因产褥热病逝。接着又因政治联姻的考虑娶了德国公主安妮,没过多久便协议离婚。接着便是第五位王妃凯瑟琳·霍华德登场,她又恰好是博林的表妹,最后也落得博林一样的下场,以通奸罪的罪名被处死。娶最后一位王妃凯瑟琳·帕尔的时候,亨利八世已经步入衰老的时日,几年后国王逝世,她因此躲过一劫。凯瑟琳再嫁心爱之人之后的五个月,便因产褥热离开人世。Hiroshi Sugimoto-31Hiroshi Sugimoto-08Hiroshi Sugimoto-07Hiroshi Sugimoto-06Hiroshi Sugimoto-05肖像系列,并不是动用真人演员穿着戏服拍摄的,而是使用了蜡像馆里的人形,更细致地布置了服装和道具。这个答案让我吓了一跳,因为照片上的那些人双目炯炯有神,手势、眼神既出于精心摆布又像发自人物内心,和古典油画画家精心绘制的皇室肖像如出一辙。可因为这些黑白照片是用摄影术实现的,让我总以为他们终归是活的真人演绎的,他们仍然将有画面之外的下一个动作。“ Q:看起来与真人一模一样呢。A:那是因为你被自己的眼睛蒙骗了,照片不会说谎的。” ── 这就是杉本博司的解说。

 

PART.5

人类怀着自负,对自然界的所有现象照以理性之光,将一切摊在日光下检视。现在看来,19世纪的科学思想,其实就是对科学的信仰,科学本身成为一种宗教,不论当时位于思潮边陲的亚洲地区是否因此受惠,拜科学所赐,我们身处的世界确实变得更为便利。

以有机物的组合结构以及原始形态为主题,流淌着奔放的动态和能量,影射着生命起源之时迸发出的第一个火花。更重要的是,这些作品以摄影为载体寄托了杉本博司对科学研究和实验的热情。他并未使用照相机,而是在暗房里将未曝光的胶片放到预先设计好的、能够产生不同电压电流的设备上,以创造出特殊的效果。Hiroshi Sugimoto-46 Hiroshi Sugimoto-45Hiroshi Sugimoto-40 Hiroshi Sugimoto-39 Hiroshi Sugimoto-38 Hiroshi Sugimoto-37Hiroshi Sugimoto-52 Hiroshi Sugimoto-51Hiroshi Sugimoto-02Hiroshi Sugimoto-79Hiroshi Sugimoto-41

 

看完《直到长出青苔》之后,通过他零散的只言片语,对于杉本博司的个人经历,好像有了一些肤浅的了解,除了和妻子开办古董店最初的经历那一段之外,他没有讲什么难处,对于自己摄影的部分更是没有一句诉苦的话,叙述都集中在图像背后所陈述的故事、时代背景、他的想象与感悟,工作的辛苦一概没有。我自以为是他觉得那些都是理所应当,这在我看来很难得。

从这本书里,我第一次知道了他做过建筑设计,在“直岛家系列”里做了名为“护王神社”的小建筑,准确的说,这像个精美的小装置艺术,勾勒了空间、领域。在地上的神殿与地下的石室之间,杉本博司设计了一条主要由光学玻璃构成长长的阶梯,它将光带入地下,又引导人回到地上的现实,这似乎代表了他所有作品所传达的意境,无论是摄影还是建筑或是装置设计,他所做的,都是在将光变成时空隧道。

生命是一种轮回,建筑是一座墓碑。看到爱的起源,看到地灵的遗嘱,看到那麽多那麽多章节,最喜欢的是每个章节前的对话问答。杉本博司是摄影家,没看之前以为会对自己的美学素养有很大提高 ── 现在感觉到更多的是思想的交流。

如果一本书不再仅仅是书而是一种思想,那麽,这本书也是思想的墓碑。纪念,从来都只是形式而已;传承,才真正是重要的过程。

那么,请认真努力,严肃生活。

Hiroshi Sugimoto-21

 

MORE:Hiroshi Sugimoto

PHOTO:VINCENT BORRELLI